我讀蕭麗紅的第一本書其實是《桂花巷》,總覺得帶著張愛玲的影子,女主角活脫脫是台灣版的曹七巧,但除此之外,倒是本可看性很高的書,故事性強,且帶有濃郁的台灣味,住在南部的人若要恰巧傍海長大,一定多少能體會那樣的鄉土風情。
這樣的風格,在《千江有水千江月》中也十分明顯,就國高中所讀過台灣本土作家的作品而言,蕭麗紅的用字遣詞不僅純樸,而且優雅,是屬於台灣味的優雅,一名優雅的上海老婦可能身著旗袍喝茶,而一名優雅的台灣老婦可能清早擦著新竹香粉,梳頭挽面,用另一種形容方式,會讓我覺得像是小時候住在嘉義的傍晚,吹來的清涼晚風夾帶著田裡燒過稻禾的香氣……
在我看來,書中男女主角(貞觀/大信)的感情世界反倒成了配角,主角是濃得化不開的人情啊……正如聯合報六十九年度長篇小說總評委員們所形容的──
「生活性很強……從古老的人平樸風情的觀念寫到今天重私利的社會,寫得相當厚道」司馬中原
「清朗」鄭清文
「閩南語所給予我的趣味」尼洛
「有意無意的講人倫……寫的是中國文化的光明面,而且寫得這麼不露痕跡」齊邦媛
我想,一本好看的書,心得是滔滔不絕的,也許是我看的書少,和同時期看的譚恩美的《喜福會》相較之下,《千江有水千江月》顯得清新脫俗,讀起來較沒有負擔。
尤其她寫古早年代的傳統習俗──(以下摘錄幾段內文)
大信見她每次端著盤子回來,上頭竟都盛有半盤面的白米,感覺奇怪:
「妳這是哪裡來的?」
「是──你不先猜猜看嗎?」
「嗯,難道──真是人家回送的?」
貞觀笑道:
「極對!這正是他們的回禮;中國人是有來有往,絕對沒有空盤子由妳端回來的,就是這一盤,我拿去時,前屋只有小孩子在,他們不知有此舊俗,只收了油飯,道謝,我亦轉身出來,誰知小孩的母親在後院晾衣衫,大概聽見他們去報,居然趕量了一合米,追出大門口來倒給我──」
話才說完,只見大信合掌道:
「小小的行事,照樣看出來我們是有禮、知禮的民族!禮無分鉅細、大小,是民間、市井,識字、不識字都知曉怎樣叫做禮!」
貞觀這一說,自己亦覺好笑:「九年前,我就知道了!那天亦是七夕,眾人陪你看海回來,大人都睡了,獨獨四妗到灶下煮了一枚雞蛋、一枚鴨蛋給你吃!」
「哦!」
大信吐了一口氣:「就為了它,妳就知道我過生日?」
「是啊!南部這邊是這樣風俗!」
「在台北卻是吃豬腳麵線!」
貞觀解說道:
「那是廿歲以後,開始算大人了,才吃的,之前,小孩只吃那二項;雞蛋代表雞,鴨蛋代表鴨,等於吃了一隻雞、一隻鴨!」
大信啊哈笑道:
「一隻雞、一隻鴨;中國文化真是深邃不盡,美國人大概永遠不能了解,也無法了解,何以一枚雞蛋,就要算一隻雞了!」
「幾何算不出,代數也算不出;」
這一說,兩人不禁互笑起來:
「我們的民族性是:無論做的什麼,總覺得他長遠夠你想的……」
書中有很多人情世故,是80年代出身的我所不甚了解的,這本書讓我看得津津有味的一個特色也在於此。誰知道除了冬至和元宵外,七夕也是要搓湯圓的?算算貞觀的年紀,比我老母大了約十歲,老媽倒也不知道呢!
七夕圓不比冬至節的;冬至圓可鹹可甜,或包肉、放糖,甚至將其中部分染成紅色,七夕的卻只能是純白米糰,搓圓後,再以食指按出一個凹來……
為什麼呢?為什麼要按這個凹?
小時候為了這一項,貞觀也不知問了幾百個了;大人們答來答去,回應都差不多說是──
「要給織女裝眼淚的──」
這真的讓我覺得很有趣,相隔半世紀,古今生活型態迥異,很少人會在七夕搓湯圓,織女的眼淚都不知道要收到哪去了……
女主角貞觀母親的娘家,在布袋港從事魚塭養殖業,同時也是個書卷家族,她三舅看似粗獷,卻寫得一手好書法;而貞觀在小學時成績普通(那是個唸書中還要考試的年代),外公不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而是領著家中孩子,一起唸婦女家訓、勸世文、千字文、三字經……
晚上和外婆一起睡,外婆的故事包羅萬象,移山倒海樊梨花、周成過台灣、詹典嫂告御狀……那時候誰在乎「去中國化」?中國傳統的故事是故事,台灣人的故事也是故事。
說到這又想到,小時候真的是很討厭看布袋戲、歌仔戲、國劇之類的,就算是現在也看得一知半解,不懂其魅力所在,吊嗓子、勾臉,真的有那麼有趣嗎?
小學看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薛仁貴征西、楊家將、七俠五義……(注音版!),也看西廂記(也是注音版),看書覺得精彩,那些情義武功,讀來津津有味,作夢都幻想自己是女俠(哈)
後來高中看錄影版、白先勇改編的遊園驚夢,卻覺得好笑:「杜麗娘的名字也太像髒話!」,愚昧的不懂傳統戲劇的藝術,直到漸漸被迫的到現場看更多的劇目:郎祖筠、夏禕版的梁祝、明華園的義演,甚至是透過我很愛的電影《霸王別姬》,才逐漸明瞭這些曾被我視為奇怪的東西,為何會是偉大的藝術。
如果從小我耳濡目染這些劇目,在自然的情況下,或許我也會成為戲迷,而非膚淺的認為歌劇的藝術價值高於歌仔戲,沒有十年功,難演十秒鐘啊!
貞觀和大信都是會信口引詩的人,他們看《李賀小傳》、他們在信中寫「一日之聲氣既孚,終生之肝膽無二」、他們去參觀故宮,回家還要查古籍中「如意」的典故;貞觀也喜歡聽民謠,不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也有「正月人迎ㄤ,單身娘子守空房,嘴吃檳榔面抹粉,手提珊瑚等待君」……
蕭麗紅在這本書中大量使用台語,增加不少語言情趣,畢竟有些字眼,是普通話無法正確傳達的,就像「哭爸」一樣,用台語說才爽快啊!
這本書的魅力,遠不止於此!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