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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讀《金山》:只能說好看

(雷文慎入,雖不是推理小說,過度曝露劇情可能有失閱讀精彩度)


 


聽聞張翎大名是來自於我所訂閱的部落格「灰鷹巢城」,早在2009灰鷹便撰寫了一連串的文章,敘述他與《金山》這本書的關係,以及把它推到國際市場的努力與搶手,激起我「看不到會跺腳」的好奇心。


 


盼啊盼的,4月初在誠品網路書店買文法書的時候就順便下訂了繁體中文版,拿到書時心裡還想著「原來我終究買了這本書」,畢竟我是那種會把所有想要的東西放到購物車後,再一一轉到「下次再買」的人。更何況,3月底我已經在博客來因預訂《直搗蜂窩的女孩》而買了一堆書……。


 金山.jpg 張翎.jpg


  ▲左為大陸版書封,我懶得找時報出版台灣版(圖片來源:中國台灣網)。


右為作者張翎(圖片來源:中國台灣網)。


 簡略說一下它對我的吸引力。作者張翎在我出生那年從中國南部啟程到加拿大留學,此後數十年一直在西方國家顛沛流離(兩個彼此沒有相關的學位、一堆工作資歷)。開始業餘寫作的生活後,拿了幾個文學獎,打開自己的知名度。台灣也出版過她早先的作品《郵購新娘》,台灣上市的書名則為《溫州女人:一個郵購新娘的故事》。


 


金山是一本以一個家庭為視角,敘事早期中國人到加拿大當豬仔華工的故事。在金山的序裡,作者自己這麼說了她與這個故事的相遇:


 


……那天行到半路的時候,我們的車胎爆裂了。在等待救援的百無聊賴之中,我開始不安份地四下走動起來。就是這時,我發現了那些三三兩兩地埋在野草之中,裹著鳥糞和青苔的墓碑。我撥開沒膝的野草,有些費勁的認出了墓碑上被歲月侵蝕得漸漸模糊起來的字跡。雖然是英文,從拼法上可以看出是廣東話發音的中國名字。有幾塊墓碑上尚存留著邊角殘缺的照片,是一張張被南中國的太陽磨礪得黧黑粗糙的臉,高顴骨,深眼窩,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出年齡。年齡是推算出來的。墓碑上的日期零零散散地分布在19世紀的後半葉和20世紀初──他們死的時候都還年輕。


 


作者在北美洲以中文寫作的一本書在大陸出版,然後由一位台灣青年灰鷹轉介到國際書市,介紹文翻成英文,美國、加拿大、荷蘭……,版權瞬間賣到好幾個國家,有追趕、超越當年張戎用英文寫作的《鴻》的趨勢。


 


中文書少有在西方國家大賣的例子,早年的《鴻》、《喜福會》都是移居或生長英語國家的作者以英文寫就的個案。從事版權經紀的灰鷹除了大量引進西方書籍外,也一直很想將中文書推到英語、西班牙語市場,但談何容易?這篇文章《金山有約:張翎與《金山》的海外版權之路》便記載著《金山》國際之路的旅程。


 


而身為一介普通讀者的我,才翻開第一頁,目光就牢牢的定住。


 


當栗色頭髮棕色眼睛的艾米撥開喧嚷的人流,在那塊寫著『方延齡女士』的牌子跟前站定時,接機的人吃了一驚,對看了一下,滿眼都是問號:怎麼來了個洋人?


 


用時間與地點切分段落的作者說故事的本領很高明,這本書不同於我所接觸過的大陸作家,如莫言、蘇童、余華等,以厚重又帶著黃昏餘暮氛圍的筆法寫作,張翎的筆調也是暮色的,是彷彿在日落餘光下看見一整片無邊無際收割後的稻田般的色調。


 


她用的字眼很輕巧,莫言說她像張愛玲就不對了,張愛玲擅長用文字精準犀利的形容,有如針扎綿延的痛楚;但張翎是平鋪直敘,完整的建構從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末方家的故事,那是一種包覆在時間洪流中、隱微的痛,卻也是由巨大的遺憾密佈在日常生活中的痛。


 


作者很有耐心的寫方得法,一個可以讀書、也樂於追求知識的青年,在貧窮的逼迫下走上金山一路,她寫年輕的方得法的決心、毅力及背水一戰的勇氣;她也刻畫出一群華工的感情,用「空了的床位」、「胡琴」淡淡帶過方得法的大慟。


 


她避開用明喻的方式形容阿法(方得法)和他的髮妻六指如何在大洋兩端思念彼此,在金山,阿法拼命工作,偶一偷閒才聽劇;六指伺候刁鑽的婆婆麥氏,持家養子,閒時教導下人讀書識字。


 


結縭數十載,他們僅見過對方3次。六指每每陰錯陽差的失去隨夫到金山過日的機會,先有麥氏的操弄,好不容易麥氏見兒子老來仍自己煮食,願意放媳婦到彼岸,六指卻又讓次子先行,幫老父賺錢。當次子錦河存夠了錢,要讓父母團圓時,金山政府又宣佈了禁渡令,在金山團圓終是無望。


 


六指怨嗎?


 


「突然,艾米的手指僵在了半空,定格為一朵形狀古怪的蘭花。因為艾米抬頭的時候,看見鋪滿水鏽的玻璃鏡面上,出現了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脫離了面孔而獨立存在的眼睛。幽黑。哀怨。閃爍不定。


眼睛對艾米眨了一眨,艾米只覺得有一股寒氣,從指尖爬上來,一路攀緣上脊梁,身上的寒毛,根根豎立如針。」


這是方得法和六指的後代艾米從大洋回歸祖宗故鄉,在當年太外婆的故居中,翻攪故物時所見,那雙眼睛如泣如訴,與遍布塵土的器具衣物一同塵封在碉堡中久久。


 


作者不明寫情愛糾葛,但這些情感卻細密的散佈在字裡行間;她不明寫個人的性格,用角色的行為取代了種種形容;她不說大時代的悲痛、愛國情操,然後把種種因此而起的情感融入在書中角色裡。


 


從少年方得法拼命的狠勁到給孫女一隻存了幾塊錢的撲滿豬的阿爺,作者把時空背景的窮到出洋、幫挖鐵道、開墾荒野等記載在歷史中的華工背景,以方得法作為表率,輕描淡寫地敘述這麼一個受過私塾教育、綁著辮子的男人如何從濃烈支持光緒帝的革命到看淡,因而奉獻辛苦賺來的錢給革命家。


 


作者用書信往返的形式,紀錄著這一對無緣夫妻的情感生活。她寫人帶事,因時代而起的災禍轉嫁到書中的角色身上,從麥氏賣掉阿法的妹妹,到阿法從未親眼見過的女兒錦繡,再到僅見過丈夫一次面的次子錦河的老婆區氏,如何成為共產黨的爪牙。努力活過清朝末年的荒年、國民政府的統治、強盜的危難、二次大戰的侵害,留在廣東開平自勉村的方氏一家卻被共產制度逼上絕路。


 


「篤。篤。


有人敲門。


該不是郵差吧?郵差多久沒來敲過他家的門了?自從大洋那邊變了顏色,他就失去了家裡的消息。傳聞倒是有的,華埠的報章上每天都有叫人膽顫心驚的故事。那些故事年年有不同的叫法,先叫土改,後來叫鎮反,再後來叫反右。最近的叫法又變了,叫文化大革命。名字變來變去,情節卻都是一樣的。無非是有些人上台,有些人下台。有的活著,有的死了。活著是一種活法,都是一個苦字。死的花樣就多了。幾年前有鄉人傳話過來,說他阿媽阿妹一家都死了,死得很慘。不信啊,他不肯信。只要不是妹夫阿元的親筆信,他什麼都不肯信。只要他不信,他就還有一個家,他就還能存著一份念想。」


 


在海的那端,年輕時被弟弟認為「能開拓自己的路」的長子錦山,老來獨居。成了傳遞的角色,弟弟錦河為加拿大出征戰死、從未正式結婚過的伴侶貓眼病死、父親發現錦山瞞著錦河的死訊後中風過世、獨生女延齡一個男人換過一個男人,卻沒回到錦山的身邊。


 


而當方延齡老了,病到口齒不清了,卻開始說起父親的廣東語言,用半瘋半清醒的方式逼迫她傾盡一生之力所雕塑出,具有西方人外型與高社會地位的女兒艾米,返回父親與祖父的故里,讓祖父得以用另一種形式和祖母合葬,正如她的祖父在數十年前為前輩夥伴做的一樣。


 


作者安排了另一個巧合,是不時出現在書中的歐陽氏,此族為書香世家,兼任著啟蒙與敘事的角色,歐陽先生曾教過阿法,歐陽的後世也教過阿法的女兒錦繡,而歐陽的子孫,也肩負起告訴艾米關於她先人故事的責任。


 


金山》除了故事好看之外,我也覺得作者盡力避免將政治的意識形態置入書中。她擷取當時的新聞作為輔助,用書信往返點綴感情連結,寫一個時代悲劇,卻不至於過於深沉或生硬,確確實實的以人為本。


 


如此背景小說通常不好讀,厚重沉悶,前幾週翻了《鴻》的前四分之一,看完關於外祖母的故事,後面就味同嚼蠟,讀不下去。但《金山》輕淺的敘事方式,和非不必要不提及的政治背景,讓它成為一本通俗的時代小說,順著時間脈絡閱讀,從凌晨到天光,時間過得很快。


 


我只覺得,這麼一個由作者虛構出的方氏家族,似乎曾真的活過,歷歷在目。但仍不免認為,雖然也曾有過好日子,但方家也真的太衰了。


 


我愛的作家亦舒,在其作品中也常以順帶一提的方式提到北美的華工歷史。我以為這樣的歷史資料應該不少,但在《金山》的序中,作者提到蒐集資料的難度,畢竟當時到北美打拼的華工多半不識字,無法留下足為憑證的史料。


 


再者,換到現今,這類的移工仍無處不在啊!這不僅僅是歷史,只是它被以小說的形式記錄下來。


 


也許有一天,一位偉大的越南/菲律賓/吉爾吉斯等發展中國家的作家,也會以通用語言出版一本關於他們國度移工的血淚故事。(雖然可能已經有了,但我實在孤陋寡聞又懶惰去找……。)


 


更正:《鴻》並不是用英文寫的,只是因作者後來定居國外,又學英文出身,造成我的錯覺,在金山有約:張翎與《金山》的海外版權之路》亦有提到《鴻》當年的盛況。(拿來相比也並不恰當,《鴻》是半自傳體裁


P.S.中時開卷有作者專訪,有興趣者可參考:【作家專訪】張翎《金山》,扒開苦力華工一層皮


 


再更正(2010.05.11):據灰鷹留言指正+上網查了下資料,確認張戎的《鴻》是以英文寫的。(←因為懶惰求證造成的謬誤,請見諒。)


留言

  1. 我也剛看完這本書,感觸良多。
    有個疑問。
    錦山去世前說的" ....木棉...."有什麼顯著的意義嗎?
    我不太記得有關木棉的記憶。
    希望你能替我解疑。
    謝謝。


    版主回覆:(04/14/2010 02:21:49 AM)

    這個問題也是我的問題,實在無法回答你。
    真是不好意思。

    回覆刪除
  2. 我要自己留言一下,比起過去寫的讀書筆記或摘要,這篇,算是有成熟一點......

    回覆刪除
  3. 很棒的心得,非常謝謝你!更高興你也喜歡這本書 ^_^

    關於「木棉」,我問過作者,她說「木棉是廣東最常見的花,又名『英雄花』,錦山壓抑了一輩子對故鄉的思念,只有在臨終前抑制不住而浮現出來。很悲哀的一幕。」

    還有,「鴻」是我寫錯了,好像真的是用英文寫的,這是虹影看了我那篇文章後指出的錯誤,我趕緊去部落格改掉,以免誤導別人。

    張翎本週三晚上七點半在誠品信義店三樓的 Forum 有講座喔,主持人是陳芳明教授。有空的話歡迎一起來!張翎本人非常有群眾魅力和現場的風采。


    版主回覆:(05/10/2010 05:23:44 PM)

    太感謝你的解答,雖然我有這麼想過,但書中好像沒有關於木棉的片段。
    《鴻》的部分我也做了「再更正」,也謝謝你的資訊,不然我應該很久都不會發現XD
    週三的座談會真吸引人,如果能請假的話,我真想見見作家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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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這本書的故事是虛構的??有點難相信~


    版主回覆:(02/09/2011 04:57:06 AM)

    其實我不太明白「虛構」的意思,如果是奠基於歷史、時代脈絡之上的創作,能稱之為「虛構」嗎?而改編自「真實故事」的創作,又有幾分真實呢?真實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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