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12點半,我坐在人行道邊緣,看著人群中兩位阿伯蹲在柏油路中,撿拾著稻穗。先用手掌捧著,往袋子裡倒,撿到最後,只能用指尖一粒一粒從柏油路縫間挑起,很有耐 心地、不放過任何一粒似的,阿伯說:「這些,還可以種更多。」
「一ㄍㄥ稻,一ㄍㄥ水」是我在學煮飯時,阿嬤說的「準則」,這樣煮出來的飯才不會太硬或太軟。但這一「ㄍㄥ」,是多少株稻的結晶?我一點概念也沒有。
清晨5點半,吃完早餐回到凱達格蘭大道,坐在鋪著隔熱墊的地上,望著穿黃杉的阿伯,整理斜靠在牆上、帶來抗議的稻米。青綠色的株苗上結滿了金黃色的稻穗,國小童詩班教導擬人化時,會說「稻穗謙虛地彎了腰」。
帶它來台北的人們,腰桿也不是筆直的。長期耕作、年紀漸長,這些阿公阿嬤、阿伯大嬸們,若不是挺著肚子,就是佝僂著身子。直接盯著他們時,他們通常會報以一笑,也許像我阿嬤常說的:「你比較聰明啦!我又不識字……。」
在會場上遇到同系的學妹,她說她家原本也種稻,但因為高鐵的關係徵收了部份土地,後來改種經濟產值高的作物如甘蔗等,但最後就種自己家裡吃的菜。這次她陪從新竹北上的舅舅來凱道,因為舅舅家的田,不久也要被徵收,改蓋大學。
夜半時分,舅舅仍戴著斗笠,直到他告訴我,種米可以賣多少錢、要付多少錢時,才將斗笠拿下,半用國語、半用台語的解釋,因為所得還要付錢給幫忙收割的、賣農藥的,所以其實也所剩無幾。
斗笠下的頭,很平,舅舅的臉一如我對農人的印象,很憨厚,卻很憂心,沒有笑過。他說他們那裡來了3輛遊覽車,想來這裡看看有沒有希望,能不能改變什麼,不然到了年底,他們的地,也要被徵收了。
最近關於大埔的新聞,不管哪個媒體大概都會提到政大地政系徐世榮老師說的話:「台灣徵收土地的面積是日本的十倍。」
讀過台灣歷史的,也約略知道台灣有段時間是以「農業扶植工業」,只是我從來沒想過,這段日子沒有結束。
在吃著麵包的我們,大概都不知道台灣小麥(麵包的原料)產量很少,在幾年前,幾乎沒什麼人種,現在種的量,也絕對不足以支撐國民所需。但在幾十年前,台灣是種小麥的,但因為「糧食政策」,政府不鼓勵農人種小麥,於是改用進口,順便解決美國糧食過剩的問題。
一年兩期收成稻米的台灣,看似沒有「糧食危機」的問題,官方說法也會說台灣的糧食自給率高達9成,但那只是指稻米的部分,根據17日抗議行動主辦單位的說法,這些被徵收的、仍在耕作的土地高達3、4百公頃。
其實這次引發群情激憤的大埔毀田事件,要被徵收的土地面積尚不足10公頃,但感謝苗栗縣政府的無腦粗暴,讓更多人得以知道台灣土地徵收相關條文的漏洞有多大(是啦,更別提前幾天草率通過的農再條例)。
如果說,被徵收的土地有實用價值,是在「不得不」的情況下,無奈地只能要這塊土地,大埔農民的犧牲或許可以帶來經濟利益(是,仍是唯利是圖的台灣人心態)。但問題是,苗栗縣政府根本也無法具體提出徵收這塊地要幹麼,模稜兩可地說,啊,要擴大工業園區的用地。
可是啊,全台灣(甚至光看苗栗縣)還有多少空閒的工業園區用地,何必非得動用這塊得過優良米的沃土?
原本只是單純的想去凱道晃一晃、看一看,屁股卻不自覺的在那生根,還遇到些有趣的人。其中一位抽菸草的建築師說,他是為了全體及個人的利益前來抗議,因為,若這樣的粗暴的徵收方式通過了法院認可,之後的土地徵收案也可比照辦理。
吵架時我們都很愛說,「你之前還不都那樣!」這樣的方式在法院好像也行得通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苗栗縣政府在急什麼,再過個一、二十年,這些農民老死、後繼無人之後,後代子孫對耕種沒興趣,要徵收也相對容易。
6月30日左右,出現過一則「98%地主要求縣政府快點徵收」的新聞,這個數字來得荒謬,他們說,在抗爭的只是少數2、30戶,但這些少數,持有的土地面積卻是佔大戶。
祖先傳承下去的土地若無立遺囑,分散給所有後代子孫,每個人分到的面積少,但人數眾多,在土地徵收相關條文中,這些不耕種、甚至也不住在當地的多數地主,只要同意被徵收,就會得到一筆錢(其實應該也不多啦!)對他們來說,應該沒什麼差,因為他們又不住在當地,對土地沒有認同感。
光回想「汗滴禾下土」這句詩文,就知道種田絕不是件輕省的事,這些農民居然要為了這種辛勤勞動,數度北上抗議(近一個月,就來了4次),圖得只是保住他們的生存方式而已。
我車禍受傷有2個月不能自行如廁,住院3天,老媽就急叩阿嬤換手。因為很痛加上沒有安全感,我半夜其實都睡不著,稍有翻身,阿嬤就會立刻醒來問我是否要上廁所。
即使是這樣擔心、悉心看護我的阿嬤,在台北住了2周之後,就回台中透透氣。更遑論那些腳踩黑土長大的農民,若要他們搬到集合住宅,終日無所事事,應該也會受不了吧!
回到經濟層面的考量,農業用地一坪賣1萬4,但住宅用地一坪可以賣到4萬8喔!如果大埔的土地事後拿來蓋「科技園區周遭商圈、住宅」,這些農民的犧牲,又是所為何來?
7月18日,各路農民在總統府前祭拜五穀神,用的是桃園地下鐵自救會的茄子,大埔、二林的米,彎寶的地瓜……等各地自救會的作物,他們餵養、呵護土地什麼,土地也給予不會餓肚子的回饋。
他們也按時繳稅、買農藥,而「國家機器」又給了他們什麼?又是什麼力量讓這些沉默、安分守己、分散各地的農民,群起抗議?
吃著米飯的人,或許都不該漠視國家機器的惡行,除非日後我們都甘願改吃泰國米。
不過台灣米,好吃多了!
如果對台灣米有興趣,可以看看《掌生穀粒》一書,或部落格,創辦人是一對夫妻,老公原是商業攝影師,老婆是廣告文案企劃,因此他們的部落格和書,都是圖美文精,可以透過這樣精緻商業包裝的行銷手法,認識有機耕作台灣米、以及農民的臉孔。
如果對糧食問題有興趣,不妨可看《糧食戰爭》一書,書中以國際性的視野探討現今普存的糧食問題,從韓國、印度農民自殺事件,不妨省思過去、現在及未來的台灣,以及背後的糧食策略。
大埔事件,反映的絕對不是吳敦義說的「地方處理不周」幾字輕描淡寫提過的地方問題,而是中央政府的決策思維。
他們減低營業稅,卻大肆徵收土地,不管是要圖利誰,犧牲的不只是這些將頓失依靠的農民,還有將被埋在水泥地底下的土地。千萬年的累積,要毀於一旦,其實很快。
是說,那天民眾15個小時靜坐,理性、平和的抗議方式,只獲得總統府公關室2分鐘的「接見」,是不是也太無情了一點?
相關文章:2010.6.30 一點關於苗栗大埔的筆記
看著這篇文章,覺得很有感觸!
回覆刪除讓人想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