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要從我外公八十歲那年開始說起。
記憶中的外公,是個沉默的好人,在我能溯及最早的印象便是他牽著我的手上街買糖。在外婆用「細竹子」打我之後,外公便擔當那個嚴詞講理又溫和撫慰我的角色。
幼承庭訓雖不嚴謹,也聽了不少外公的道理,但對於外公本身,我卻知道的不多。除了小學填寫身家資料,總會想寫上外公身分證上的註記──定海,又或是知道外公在醫院上班、說話腔調重到一般人聽不懂、還有,從外公身上,我早早知道「外省人」這個名詞。
在家裡,外公是個異類。他不是會和親戚夸夸其談的人,在嘉義時,他會整理他的醫療器材、病歷等;搬到台中後,他蒔花種草、寫寫文章。他是一道沉默安靜的影子,將所有的言語和意見都鎖在心裡。
外公八十歲那年,寫了篇《八十自述》,家人口中的「出逃大陸」、只見影不見人的「姥姥」、外公早年身世的模糊認知開始有了輪廓,媽媽和阿姨看了文章都說,「爸,你都沒跟我們說過這些。」總是瞇起眼笑得十分和藹的外公,不再只是我心目中認識的他。
《八十自述》平鋪直敘他從小至大的的健康情況,對自己當時的身體狀況頗有自得之意。但我們都注意到外公的兒時,在那個環海又窮鄉僻壤的鄉下,太公公和姥姥如何辛苦的背負著年幼的外公四處求醫,字裡行間都是對父母的感懷之意,即使親子闊別數十年,外公也白髮蒼蒼,思念卻絲毫不減。
我想起小時候,外公某日興匆匆的在聖母瑪利亞的圖像旁掛上一張深褐色以表框的照片,教著我叫姥姥,對照片中乾瘦的女士問安,告訴她我是誰、今年幾歲、最愛做什麼。
除了我們這些後輩,我從沒見過外公的家人,那張高掛在牆上的照片,或許是我最貼近外公血親的時候。
因為外公好靜,我們也很習慣面對外公的背影,直到這兩年,外公大陸的親人陸續訪台,還有外公臥病在床時,我才體會到,外公是多麼寂寞。
◎番外篇
《偷糖記》
我小時候是個比現在更大膽調皮的孩子。記得五歲時,街上開了一間大型超商,類似現在的「愛買」、「家樂福」,只是規模小了些,但對鄉下地方而言已是盛事一件。
阿姨也帶著我隨鄰居去湊熱鬧。店內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商品,但在我眼中只有一桶桶比我只矮一些、我都能栽進去的糖果桶子。嘴裡垂涎,卻知道阿姨是不可能隨便就買糖給我,因此也不敢主動討。
直到發現阿姨的眼睛忙著欣賞,四周的大人也跟阿姨一樣看熱鬧,我無法克制心中的貪念,偷偷捏了顆糖握在手中。但拿了之後,卻受到心理的譴責,一面擔心被發現,一面又覺得在做壞事,反而不敢吃。
回到家,阿姨發現我始終握緊拳頭,起先以為我是不是受傷,直到好說歹說我都不肯鬆手才知有異,開始拿出家法逼供。得知真相的阿姨氣極敗壞,教訓起我毫不容情,此後我不敢惹這位平時溫柔的阿姨生氣。
隔早,外公上班前把我叫到庭院,屁股還發疼的我沒了大小姐脾氣,乖乖的聽著外公「做人要老師(實)」的嚴正訓導,一向疼我順我的外公都嚴厲待我,顯見此事非同小可,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
但外公大話說完了,臉色一變,矮下身子與我同高,對我說「以後想吃糖就跟阿公說,阿公會帶妳去買」,話裡的寵溺和被抽打過的痛處連成一氣,心裡直發疼,眼淚差點掉下來,外公只微笑拍拍我的頭,便瀟灑的跨上機車去上班。
那天我站在院子裡哭了一段時間,直到上了小學,學會了「羞愧」這個字眼,才會形容當時的情緒。
外公罹癌後,有天和大表妹聊天,不約而同提到上街買糖的往事,我們推測,其實阿公有張螞蟻嘴,和當時的我們一樣愛吃糖。
→番外篇居然寫得跟本篇差不多長……
→首圖是我外公房外陽台種植的辣椒,外婆一看還以為是青椒......
→寫完過了一天才發現,標題比內文還盪氣迴腸,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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