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之春

醫院，其實是個象徵希望的地方，病人抱著會痊癒的渴望小心翼翼的走進，然後滿懷笑容的步出。

這是年幼時的我對醫院充滿理想性的想像。

不過你我身邊有太多例子，證明有很多人入院就再也回不到家裡了。

我爺爺稍微幸運一些，他的遺願是「帶我回家」，然後在入家門後不久，就帶著笑容離世。

而還有很多人，最後印在他們眼底的是，潔白的天花板與無影燈、綠色的手術帽及機械音，或者只是模糊一片。

 

這次去探病，彎如的病房變得好空曠，隔壁的阿嬤搬走了，沒了阿姨爽朗的笑聲與大嗓門，彎如也若有所失。

她的病床上面有張軍醫局副局長的賀卡，寫著「祝董女士早日康復」。

前幾天彎如在電話中哈哈哈的笑著對我說，她偷了阿嬤花籃上的賀卡放床頭，親眼看到時我笑她說「輩份何時變這麼高」。

彎如是在期盼阿嬤快點回來。

 

 

阿嬤是昏迷入院的，前幾周我去看彎如時，廖爸說阿嬤入院那天好慘啊，整個人昏迷不醒。阿嬤的兒子在國防部官居上校，送阿嬤入院時，本以為只是小病，但從清創被黴菌感染侵蝕的傷口、取骨頭……，然後到截肢，每次去探病，阿嬤的病情愈來愈嚴重，開刀、進手術房次數在幾週間超越彎如。

但剛出手術房的阿嬤總是還能哼著歌，她的歌聲穿透滿病房吵鬧的喧嚷之音，超越了病痛，聽不懂，但很美啊……。

廖媽昨天說，阿嬤會說的語言可多著呢，泰雅族族語、國語、台語、日語，甚至還會說英文；廖爸也說阿嬤品味高雅，除了原民音樂，也愛聽日語歌，詩歌……，阿卡和彎如都很想念阿嬤的歌聲。

 

 

這禮拜打電話給彎如，她說阿嬤進加護病房，她很擔心。黴菌侵蝕了阿嬤生理機能衰退的身體，從腳上的傷口隨著血液蔓延到全身。

阿嬤喝不下高蛋白營養劑，因為口腔裡的黴菌讓她不舒服到無法吸收；阿嬤睜不開眼，因為黴菌也進駐了她的眼睛。她全身浮腫，在加護病房裡，沒有看護陪伴、沒有東西可以轉移阿嬤的疼痛，不知道阿嬤在加護病房是否也唱著歌？

 

 

昨晚9點，阿嬤的兒子與媳婦（阿姨）帶著小女兒和外甥女來到彎如病房聊天，兩個女孩眼睛很紅，聽說是阿嬤抱大的外甥女甚至還帶著殘留的淚，廖媽說她很孝順，聽聞阿嬤的病情，還向學校請假，考試也顧不得的跑來台北陪阿嬤。

阿嬤一次次被送進手術房，卻沒有變得更健康，嚴重的病情讓軍方打電話關切，但醫師也只能說盡力而為，即使醫術已看似進步到可以複製細胞、組織，卻仍對生存期遠比人類歷史來得長的黴菌束手無策。

 

 

晚間7點，和巫婆小簡去吃了吉野家，阿卡推著坐輪椅的彎如去看阿嬤，差點被攔在加護病房外，護士質疑彎如、阿卡和阿嬤是什麼關係，她們費盡唇舌才看到阿嬤一面。

同個病房24小時的朝夕相處也好幾週，當阿嬤在痛楚中說了什麼連媳婦都聽不清時，彎如很有耐心的傾聽、猜測或翻譯，阿嬤都笑說：「如如是不是原住民女孩啊？我說什麼妳都得懂……」

照顧病人既細心又有耐心的阿卡，本是照顧彎如的爺爺，也很關心阿嬤，餵阿嬤喝水、調整點滴管線，阿嬤進加護病房，除了家屬，最擔心的也是彎如和阿卡了吧！

阿姨說，她已經交代加護病房護士，在開放探病時，彎如和阿卡都可以進去看阿嬤，我想她們大概每天都會去報到，彎如就沒有懶在床上的理由啦！

 

 

彎如說，下次要帶音樂給阿嬤，現在阿嬤聽的是日文歌，一旁的叔叔插話說，他們有帶了，轉頭問一直站在門邊，眼圈始終紅潤的女孩，阿嬤聽的是什麼歌？

「北國之春。」兩個女孩又像要哭了。

 

 

希望，能再聽到阿嬤唱山歌。

 

初記2010.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