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開始讀詩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老媽買了一套88本的中國文學選集送我和老弟當新年禮物。（除了國高中我極度迷戀蘇東坡，翻遍他所有詞和散文創作外，很少涉足其他部分。）

因老媽愛書，小學就要求我和弟弟背李白的〈將進酒〉、蘇軾的〈水調歌頭〉、辛棄疾〈醜奴兒〉、陸游〈釵頭鳳〉.....老實說，老媽自選要我們背的詩，讓我很難理解她想把我和我弟教育成什麼樣的孩子，但年幼無知，礙於母親淫威，我和弟弟莫不照辦。（如果我是一個喜愛風花雪月、傷春悲秋的人，那一聲錯錯錯、莫莫莫絕對害我不淺！）

不過也因為那套文學選集將唐詩宋詞元曲定義的太清楚，反倒讓我產生「除去巫山不是雲」的錯解。像是無法由衷欣賞李白的詞、蘇軾的詩；不然就是被古文學荼毒得太深，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不太能接受現代詩，也無法讀非華語創作的詩。

年幼時被僵化的腦袋，年老時才慢慢回轉過來，讀了更多書、看了更多文章，才明白文學是沒有疆界的，即使是雜記，也非沒有可看之處。

不知道是不是年紀的關係，18歲後幾乎不讀詩的我，漸漸能體會詩的意境，重讀以前所愛的詩篇，反而有不同的況味。

 

二堂姊的女兒出生時，心頭浮上的是蘇東坡的〈洗兒戲作〉：「人皆養子望聰明，我為聰明誤一生。惟願吾兒愚且魯，無災無病到公卿。」

仔細想想，愚且魯的小孩，又怎麼能位至公卿呢？但如果「愚且魯」，真能「無災無病」，我想我若為人父母，也「惟願」小孩如此吧！（看看蘇東坡聰明一世的下場，不就是惠州蘇州澹州嗎？）

不過即使位不及公卿，他所到之處能令百姓雨露均霑，也是美事一樁啊！（誰說公卿又比較好？）

 

以前我欣賞蘇東坡爽朗清明的心境，但讀多了相關的詞，才驀然明白，或許他不是真能看開，若不是抱著一份重回朝堂、為百姓做事的理想，又何必抒發不得志的心情？

小時候不愛看他見百姓苦所寫的詩、文，後來才漸漸明瞭身為一個讀書人，他心中的痛與無奈。

「莫聽穿竹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仗芒鞋輕勝馬　誰怕　一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　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東坡〈定風波〉

這是我最愛的詞，不必刻意背誦也能逐字默出，銘刻在我心上。我愛極了那份瀟灑，也一直渴望擁有「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平靜。

「竹籬茅屋趁溪斜，春入山村處處花。無象太平還有象，孤煙起處是人家。
　煙雨濛濛雞犬聲，有生何處不安生。但教黃犢無人佩，布穀何勞也勸耕。
　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豈是聞韻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
　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竊祿忘歸我自羞，豐年底事汝憂愁。不須更待飛鳶墜，方念平生馬少遊。」　

蘇東坡〈山村五絕〉

蘇東坡一生最大的危機或許是烏台詩案（百度百科相關資料），在野史小說中記載的大底是，蘇東坡的創作很受文人歡迎，而有文人將他在被貶期間的創作集結成作，印刷發行，被有心人士陷害，說他誣衊朝廷，而遭捕入獄。上台這首詩便是描述當時的頒發的〈青苗法〉，讓百姓食之無味的情況。要說諷刺，也確有諷刺，但能將百姓之苦、己之心情、眼之所見巧妙融於一詩中，當年盛行的「蘇文生，嚼菜根；蘇文熟，嚼羊肉」的打油詩，蘇東坡盛名也當之無愧。

 

國中時除了迷戀蘇東坡，在同學推薦之下，也很喜歡席慕蓉的創作，沒有深奧難解的舞文弄墨，乍看之下覺得輕淺討喜，咀嚼再三後，解讀方式也變多了，如以下這首〈一棵開花的樹〉，初讀時以為是男女之愛，再讀卻覺得蒼生有命，樹亦有緣。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這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

　席慕蓉〈一棵開花的樹〉

不過讓我喜歡上席慕蓉的原因卻是她寫〈樓蘭新娘〉，此詩對我的影響，讓我用心研讀歷史這門學問，即使短短一句「某某某，生於XXXX年，卒於XXXX年」，也開啟無線想像，想像許多年前此人生活該當如何。歷史課本上淺薄的描述，瞬間變得有形有色，一具骸骨，被賦予多情的詮釋，正是想像，使得身為「人」的一生，變得多采多姿。

席慕蓉詩作中，類似〈樓蘭新娘〉的詩作不少。而同樣是國中時期讀的張曼娟的小說中，也不少以詩經、歷史為題材創作，像我最喜歡的《鴛鴦紋身》，或是中期作品如《愛情，詩流域》、《時光詞場》，都收錄她以細膩文采添加血肉的創作，這些都豐富了當時我對古文學的好奇與喜愛。

讀席慕蓉的詩時，我正值青春，當時對她歌詠青春之美之憾，只覺得懵懂茫然，直到青春年歲已逝，才恍然、體會「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而我卻將它裝訂得極其粗陋、惡劣。

「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

　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
　卻忽然忘了是怎麼樣的一個開始
　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無論我如何地追索
　年輕的你只如雲影掠過
　而你微笑的面容極淺極淡
　逐漸隱沒在日落後的群嵐

　遂翻開那發黃的扉頁
　命運將它裝得極為拙劣
　含著淚　我一讀再讀
　卻不得不承認
　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席慕蓉〈青春之一〉

 

年長後不讀詩，是因為讀詩要花太多腦筋，近日開始讀詩，卻是受小說影響，漸漸摸索出讀詩的樂趣，簡直無窮，無窮之處在於，總能從詩人的創作中，得到共鳴；即使沒有共鳴，卻也為之心折，仿佛偷窺了「（想像中的）別人」的思緒與心境。

「我只不過為了儲存足夠的愛
　足夠的溫柔和狡猾
　以防  萬一  
　醒來就遇見你

　我只不過為了儲存足夠的驕傲
　足夠的孤獨和冷漠
　以防  萬一
　醒來你已離去」　

夏宇〈冬眠〉

夏宇極受歡迎，被我喜歡的作家席絹評為「其厲害之處在於，十幾年前的創作，至今毫不褪色，依然能獲得共鳴」（大致上是這樣說）。誰說不是？若要論到出版，這位著作不豐的詩人，每出詩集必使詩迷為之瘋狂，為她的才華、詩詩句句，也為詩集的包裝、出版風格。像我這個窮詩迷，即使想收藏《粉紅色噪音》，當時下不了手，如今想買也絕版啦！

作家必定也吸收不少中華文學的精華，讓愚昧讀者如我總能從書中片段，看到以往未曾讀過的詩，而驚艷驚喜。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
　至高志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李治〈八至〉

這是唐朝女詩人李治的創作，沒有窗沒有雨沒有妝台沒有畫眉（也沒有悽悽慘慘戚戚），用字輕巧卻寓意深遠，對比最後一句「至親至疏夫妻」，諷刺又心酸，才氣令人拜倒。

同樣受書影響而喜歡，是被朱少麟收錄在《傷心咖啡店之歌》的〈湯姆之歌〉

「淡而無味　可是芬芳
　就當它是酒吧

　沒有酒的時候
　到河邊去捧飲自己的影子
　沒有嘴的時候
　用傷口呼吸」　

節錄自洛夫〈湯姆之歌〉

沒有大張旗鼓宣傳便默默賣了30萬本的《傷心咖啡店之歌》，將這首詩的節錄留在讀者心裡。有時候難過失意，自覺得真真在「用傷口呼吸」，我的傷口貪婪的在時間中呼吸，期盼能治癒，表面即使光華無波，內裡卻腐爛生蛆，末了，我也只能到河邊捧飲自己的影子，即使借酒，也無法澆愁、也澆不了寂寞。

每當想起這首詩，就會想起《傷心咖啡店之歌》（啊，洛夫會哭吧），想起開卷第一章，被颱風洗得碧藍的天空，想起馬蒂的掙扎與放逐，想起海安的孤寂，然後再一一梳理思緒，重新面對人生。（這本書是我心坎裡的經典，恨不得在廁所書架上、在床頭邊、在包包裡都放上一本，事實上我也真的買過三本，然後每本都不翼而飛，最懷念的是初版的封面，那輕輕淺淺深深的藍，真真切切很傷心）

 

電影《非誠勿擾2》讓倉央嘉措的詩更廣為人知，我是在吾友彎如的部落格看到〈見與不見〉，一時有被雷劈到的驚心。後上網搜尋此神人（兼詩人）的事蹟，又發現維基百科收藏的〈倉央嘉措情歌〉，即使我嫌棄這種呆板規矩的譯詩形態，卻又不自覺得記下「轉眼苑枯便不同，昔日芳草化飛蓬」、「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小鳥戀垂楊，垂楊親小鳥， 但願兩相諧，蒼鷹何足道」、「最好不相見，免我常相戀， 最好不相知，免我常相思」

維基百科收錄了三版翻譯，七字詩遣詞用字較雅，卻不如五字詩淺白可愛。一句「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真是道盡詩人的多情。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裡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裡 
  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裡 
  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裡 
  不捨不棄 
  來我的懷裡 
  或者 
  讓我住進你的心裡 

  默然 相愛 
  寂靜 歡喜」　

倉央嘉措〈見與不見〉

 ※作者經更正為：扎西拉姆．多多

為愛亦有禪，寂愛相空。如果倉央嘉措沒有修習佛法，又沒有情人，一定寫不出這樣的句子，而不曾愛過又不曾寂寞的人，又如何該體會此詩的雋永？我真的有被雷劈到的震撼（但其實我沒被雷劈過，也不想被劈哦！）不過我也佩服譯詩的人。

另一首查找倉央嘉措相關資料意外發現的詩，讓我突發奇想，若能成為此詩書寫的對象，即使一世愛得痛苦、受愛折磨，似乎，也不那麼令人難接受（我瘋了吧）

「那一天
閉目在經閣香霧中
驀然聽見
妳誦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
搖動所有的經筒
不為超度
只為觸摸妳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長頭在山路
不為覲見
只為貼著妳的溫暖

那一世
轉山轉水
不為修來世
只為途中與妳相見」　

 倉央嘉措〈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

（節自倉央嘉措：西藏深情的詩人）

倉央嘉措真是個狡猾的詩人，他把愛藏在佛法中，也把情人藏在愛中。如果情人之愛是小愛，佛法之愛是大愛，那麼對倉央嘉措來說，或許也沒有分別了吧！他是達賴，卻也是人，他愛人，也愛佛，只是剛好的，他是個詩人，所以三百多年後的我，可以拾起他的文穗，反覆誦讀（身為一個現代讀者的幸運，或許就在這裡吧）。

 

最近讓我體驗到讀詩之樂，是有回夜半南下，經過某條大河，月牙彎彎高掛夜空，本該廣闊的河面，卻只有一彎細細清流，河床碎石遍布，河岸上的龐然工廠如怪獸，吞噬河流的生命。當下覺得憤慨，因我腦裡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詩，想歌頌月與河流的相映美景，豈料景物非人，破壞了我歌頌「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壯闊情懷。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杜甫〈旅夜書懷〉

我沒有翅膀，不若沙鷗瀟灑，也因為現代化之惡，讓我無緣體會杜甫對景而生的寂寥之感，視野的狹隘，大大侷限了我的想像，真是太哀傷了。

 

每當讀詩時，就慶幸自己通曉華語，華文詩之美，恐怕不是外語能解啊！（不過這也是無法心領神會他種語言詩作之巧妙的遺憾）台灣有個賣詩的書店有河BOOK，就在淡水河畔，一面玻璃窗上，滿滿皆是到訪詩人、文人的創作，愛詩之人想必可在這裡挖到很多寶。

大學修過英語文學的相關課程，老師簡介我熱愛作家的詩（這位作家其實是以詩出道而廣受人知），但我依然難以充分感受英詩之美（是的，又是拜我僵化腦待所賜）。

以下這首詩，應該是高中英文課本內容吧？大學時在訂閱的部落格中看到，感觸更深。我想，這樣的詩才能打動我吧！

The Road Not Taken　（Robert Frost）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
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
And be one traveler, long I stood
And looked down one as far as I could
To where it bent in the undergrowth;

Then took the other, as just as fair,
And having perhaps the better claim,
Because it was grassy and wanted wear;
Though as for that the passing there
Had worn them really about the same,

And both that morning equally lay
In leaves no step had trodden black.
Oh, I kept the first for another day!
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
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

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h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未走之路　（曹明倫譯）
金色的樹林裡有兩條路岔路 
可惜我不能沿著兩條路行走； 
我久久地站在那分岔的地方 
極目眺望其中一條路的盡頭； 
直到它轉彎，消失在樹林深處。

然後我毅然踏上了另一條路，
這條路也許更值得我嚮往，
因為它荒草叢生，人跡罕至；
不過說到其冷清與荒涼，
兩條路幾乎是一模一樣。

那天早晨兩條路都鋪滿落葉，
落葉上都沒有被踩踏的痕跡。
唉，我把第一條路留給未來！
但我知道人世間阡陌縱橫，
我不知未來能否再回到那裡。

我將會一邊嘆息一邊敘說，
在某個地方，在很久很久以後；
曾有兩條小路在樹林中分手，
我選了一條人跡稀少的行走，
結果後來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摘自chchen@chia hsiang's blog
原詩與翻譯：《PURE-佛羅斯特永恆詩選，中英對照版》，曹明倫譯，2006年，台北市「愛詩社」出版，頁272-273，ISBN 986-7388-47-x）

 

對了，席絹對我的影響是讓我重拾讀詩的樂趣，在她所書寫我所愛的作品《再也不乖》中，她寫了首打油詩，非常可愛，特此收錄。

「男人如衣服，姊妹如手足。誰穿我衣服，我剁她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