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到最後

從小到大收過很多次病危通知，每次阿公都有驚無險的化險為夷。但這種事是不會有習慣的一天，又怎能習慣呢？

阿姨5歲時，阿公騎著機車去接她，在山間公路上，發生了車禍，至今誰也沒搞懂那是怎麼一回事，阿姨醒來後發現怎麼叫阿公都不回應，夜間車少人稀，阿姨十分慌張，好不容易遇到一台機車經過，阿姨說什麼也攔了下來，拜託那很不情願的年輕人去報警叫救護車。

阿公任職的嘉義榮民醫院當時便將阿公送往台北，躺了2個月後終於醒來，這段故事也成了每次家族聚會必提的老梗，連中國親戚來台，小妹都能補充細節。

 

自從醫師告知病情後，就等同於宣判了死刑，阻斷了周家娘子軍去舟山探親的計畫，原先期盼的中秋節宴席，為阿公阿嬤慶祝結婚五十周年的喜悅，也染上了一層愁霧。

甚至，中秋節之約變成阿公的執念，彷彿只要撐到了中秋節，便能放棄再努力。

那天趕到醫院急診室，看到阿公面色慘白，渾身泛黃，不斷冒著冷汗，肚子鼓得有如懷胎六月，神志也有些渙散，我卻像是離了魂，異常的冷靜，還想著這是否就是彌留呢？

病危通知發出時，醫生說阿公體內有好幾種細菌感染，抗生素效用有限，阿公喘不過氣，家人已經簽了放棄急救同意書。下午狀況好轉，晚上又照了斷層掃描，發現有器官穿孔，一般外科總醫師問我們是否決定要開刀，開了刀，後果難以預測，但不開刀，他不說我們也明白，阿公可能就因此離開了。

阿公說要開，我們尊重他。事實上，我們也別無選擇。

阿姨抵達時，一面握著阿公的手和他說話，眼淚一直流。姨丈打了電話要我跟阿公說，我們等著他一起過中秋，但我如何也開不了口。

在急診室時說不出口，進了手術房的等待區，也無法說，我真正想告訴阿公的是，「阿公，如果看到天主來接你，就跟他去吧，我會好好照顧阿嬤。還有你無法實現對我的承諾，你要好好保佑阿嬤，讓她代你實現喔！」

 

但是，我也沒說出口，我自私的想讓阿公留在我身邊，即使不在眼前，聽著阿公的近況也是好的。

至少，我的回憶依然完整，回到台中家裡往二樓探去，仍能見到阿公背著光看報紙的模樣。即使想像，也很美好。

所以，即使明知阿公活了下來，預後不甚理想，術後照護的負擔加重，我仍然希望阿公活著。

 

而阿公頑強的抵禦了腸穿孔、急性腹膜炎與菌血症的摧殘，身體雖然殘弱、沒什麼氣力，但神志仍清楚，對話如常。

但我卻更害怕，除了照護阿公的瑣碎、醫院生活的煩悶，我察覺到阿公的生存意願已經不若發現癌症初時的高。

他說，他活著是增加國家的負擔、浪費健保的資源，但他想，至少活到中秋，那是有特別意義的。

五十年前的中秋節，他和阿嬤到台北中山堂結婚，由蔣經國主婚，婚後還抱了一堆禮物回嘉義。照片是黑白的，但他對訪客說起這段回憶時，卻彷彿能見到舊時集體結婚的盛況，一點點灰，一點點紅。

 

為阿公把屎把尿時，我想著，當初他毫無怨言的歡迎我的新生，而我為他耽擱了一點點人生的進程，陪伴他度過人生最後一段旅程，是很公平的。

我曾聽到醫院的病友家屬對阿公讚美我的孝順，但這又怎能說是孝順？因為能做得如此之少啊！（而且更多時候，我害怕的想逃離）

爺爺過世時，尚在讀大學的我曾質疑，為何只有喪假，而沒有陪伴假？在人生最後的一段時光，有摯愛的親人陪在身邊，也許不會那麼孤單吧？

而這，也是對我心智的磨練。

要堅強，要學會放下，要正向對抗挫折，要即知即行，要勇於表達愛。

 

Update,07102011, 在醫院打這篇文章時，又出現那天在急診室仿若離魂般的感受，我知道自己是面無表情的打理阿公的一切，但我也不知道為何如此，直到此刻在阿公的房間待著，觸目所及都是阿公的用物與味道，那種光想像就會哭的情緒又來了。我實在無法想像當阿公離開時，我們要如何收拾他曾那麼費心蒐集整理的物品呢？學會放下，實在太難了，我懷疑我有學會的一天。

還有阿姨真卑鄙，每次都先哭，害眼淚流比較慢的人都得安慰她XD